学术丨王其亨 张凤梧:康熙《皇城宫殿衙署图》解读(下)
王其亨教授此文紧贴台北故宫博物院珍藏的建筑图像,审慎校勘大量史料,结合康熙十八年(1679)大地震与火灾、康熙师从南怀仁等历史语境,比对《皇城图》与《京城图》中的图像细节,从而鉴别出原始性图像《皇城图》的绘制年代和珍稀价值,图史相因地深入解读了清初紫禁城部分建筑布局的变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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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. 新识
回顾刘敦桢、朱偰先生等诠读《皇城图》心路,关键当在详尽裒览相关文献、舆图并缜密校雠。20世纪80年代以来,众多学者辛勤努力,清代历朝《实录》《起居注》及《会典》,大量宫廷满、汉文档案,以及文人笔记、诗文,陆续整理出版,可搜检的电子文本涌现;更多的宫廷档案,业经系统收集整理和分类编目,也可检阅利用。这样,综罗关涉《皇城图》的档案文献进行比勘,已空前便利。
前文判断《皇城图》中的瀛台为顺治时格局,就太和殿、太子宫即毓庆宫、咸安宫即旧宁寿宫等变革,申论康熙中叶宫廷建筑变局,辨析《皇城图》成于康熙十八年(1679)前,以及下文更多新见,正是获益于审慎校勘大量新摭史料,并仔细比对《皇城图》与《京城图》。
分析《皇城图》所涉文献,建筑营造直关宫廷政治,后世罣漏淆讹,还多有避讳篡匿,犹须悉心爬剔并辨析真伪。例如,基于古代天人感应的思维定式,各种灾祲被视为天谴,皇帝常须昭告天下以自省,甚至颁降罪己诏(图1);后人尊康熙为圣王,难免曲笔甚或削匿。即如前文叙及康熙十八年(1679)十二月三日太和殿回禄,见载康熙《圣祖仁皇帝实录》(后文简称《实录》)和《康熙起居注》(后文简称《起居注》),到《国朝宫史》及《日下旧闻考》等,却避讳阙如,以致刘敦桢与朱偰先生失察。
更典型的,是此前北京大地震,攸关《皇城图》判解,其烈度高、持续久、波及广、损毁重,史无前例;康熙也被迫携太子,奉太皇太后、皇太后等避灾景山,驻帐篷三日。按康熙《实录》《起居注》《会典》及《御制文集》等,期间,康熙曾屡屡自责,反省时弊,令内阁九卿“洗涤肺肠,公忠自矢,痛改前非” ,又亲率诸王、廷臣诣天坛祈祷;还频频降旨细查灾情,从速救灾。但其中对《皇城图》所涉宫苑建筑受损与修复情况,却无明确记录。到《国朝宫史》及《日下旧闻考》等,更略无一语,造成刘敦桢、朱偰先生判读《皇城图》的另一盲区!
为后世官书避忌隐晦的,还有相关旨谕因政治变故而前后抵牾的内容。典型如前述毓庆宫,初称太子宫、皇太子宫或东宫,康熙《起居注》《会典》《御制文集》及内府档案均曾纪录,嗣因康熙四十七年(1708)皇太子被废,雍正纂康熙《实录》,乾隆修雍正《实录》,均讳言太子宫即毓庆宫、惇本殿,直到乾隆传位嘉庆,两朝《实录》及《御制诗文集》才提及毓庆宫,却讳称太子宫,至于《国朝宫史》及《日下旧闻考》,也只言毓庆宫、惇本殿。
尽管如此,钩沉抉隐,包括康熙十八年(1679)大地震相关文献,抽丝剥茧,悉心分析,仍可揭橥太子宫即毓庆宫的经营梗概。
其实,康熙十七年(1678),兴建太子宫就与改建奉先殿一并擘划。翌年5月奉先殿祖宗神牌迁太庙,康熙已故仁孝皇后神牌并宝座暂移奉先殿东旁。比对《皇城图》《京城图》,应是奉先殿落架,三层月台缩为单层,西垣东移,院落收窄,再重建奉先殿,西傍乾清宫添修太子宫。奉先殿动工,还曾隆重举行迎吻仪式。太子宫建筑命名和布局,也已确定。未料旋遇大地震,钦派修造奉先殿和太子宫的工部机构,被迫增员督修震坏建筑;接踵太和殿焚毁,又值剿灭三藩军需浩繁,太子宫停建。到康熙二十年(1681)二月奉先殿修讫,二十一年(1682)改建咸安宫为宁寿宫、修复西苑白塔竣工,二十二年(1683)修建启祥宫并添造长春宫、咸福宫配殿,二十四年(1684)重建太子读经的文华殿并新建传心殿蒇事,太子宫即毓庆宫才在康熙二十五年(1685)最后落成,皇太子、大阿哥、三阿哥居之。
从相关档案和乾隆、嘉庆回忆幼时赐居毓庆宫的诗文可知,《京城图》中雍正九年(1731)改建的斋宫,原是毓庆宫的正宫,“正殿曰惇本殿,殿之后曰毓庆宫,前曰祥旭门”,还有游廊围房,规模弘敞,皇太子胤礽甚至“广蓄奇巧珍贵之物”远逾康熙。乾隆八年(1743)改建所谓毓庆宫,则是原来毓庆宫的东所,别居胤褆、胤祉。简言之,康熙兴造毓庆宫,包括东所,规模与养心殿相当,对称布置在乾清宫左右(图2);同时,外朝复建文华殿并添建传心殿,与武英殿均衡配置在太和门东西,彰显了康熙苦心培养优秀储君的营造意象(图3)。
图2 《皇城图》(上)、京城图(中)、现状谷歌卫星图(下)对比,康熙朝太子宫即毓庆宫,经雍乾二朝改建,范围在《京城图》上斋宫、毓庆宫处,规模与乾清宫西养心殿组群相当
康熙兴造太子宫,曾使奉先殿内院东宽西窄,见于京城图。乾隆十二年院东添建进深墙,隔出小院,奉先殿两旁空间趋于对称,至今可见于卫星图
值得重视的是,康熙十七年(1678)肇修奉先殿和毓庆宫,大内宫殿经过一系列改、添,形成了明初以来的重大变革,除了建筑布局,太和殿因连廊延烧被毁的教训,导致保和殿及乾清宫、坤宁宫、慈宁宫、咸安宫等正殿修缮时,两翼抄手斜廊均被拆除绝迹(图4),前引康熙《会典》“改建咸安宫为宁寿宫”亦然。比对《皇城图》和《京城图》,后者清晰展现了这一大变局(图5)。准此,《皇城图》无疑应绘于此次变局擘画之前,即康熙十七年(1678)前。
另须指出的是,按康熙《实录》《起居注》《御制文集》及相关档案,坤宁宫东、西暖殿,乾清宫左右的昭仁殿、弘德殿,均未罹患康熙十八年(1679)地震及火灾,当年二月到十九年(1680)四月底弘德殿还频举经筵日讲。大学士张英更曾记述进讲场景(图6),表明这里还是特藏古代珍稀典籍字画的御用图书馆,直到嘉庆二年(1797)十月二十一日连同乾清宫、交泰殿、昭仁殿被焚毁后重建。这样看来,当初刘敦桢先生《年代考》虽苦于文献匮缺,却洞见《日下旧闻考》所谓“康熙三十六年建”,应“系其再修纪录”,判定《皇城图》成于“康熙十八年以前”,确属慧眼。
按新见档案,康熙三十四年(1695)初,曾拆去坤宁宫东西暖殿、承乾宫和永寿宫,资建中正殿,康熙就此颁旨:“隔二三年,俟择得应建吉年,再行营建。”三十六年(1697)复建,见载雍正、乾隆及嘉庆《会典》,均未涉昭仁殿、弘德殿。但到《国朝宫史》,编修者昧于史实,衍文称坤宁宫东西暖殿“与昭仁、弘德二殿相对,俱康熙三十六年建”,旋经《日下旧闻考》剿袭,终被刘敦桢先生洞鉴质疑!
另如刘敦桢先生阐论瀛台,也是判读《皇城图》枢要。按新见众多文献档案,康熙十七年(1678)后的瀛台,攸关地震及火灾后大内修复期间理政、经筵日讲等,情况复杂。经细致爬梳,比勘《京城图》和《皇城图》,已经清楚,《皇城图》中的瀛台,忠实写照了明代以至顺治朝的面貌,而《京城图》则详实展现了康熙十七年(1678)后的新气象。为避免枝蔓繁冗,下文考据从略,揭橥建置梗概,并撷举重要史料如下。
在明代,瀛台称为南台或趯台陂,略如崇祯内阁中书孙国敉《燕都游览志》:
南台在太液池之南,上有昭和殿,北向,踞地颇高,俯眺桥南一带景物,其门外一亭,不止八角,柱拱攒合,极其精丽,北悬一额,直书趯台陂三字。降台而下,左右廨宇各数十楹,不施牕牖。又其北滨池一亭,额曰涌翠,则御驾登龙舟处。
瀛台东面,隔水为三海尾闾,略如嘉靖四年(1525)马汝骥《西玄诗集·乐成殿》:
小池中设九岛三亭,一亭藻井鬬角为十二面,上贯金宝珠顶,内两金龙并降,丹槛碧牗,尽其侈丽。中设一御榻,外四面皆梁槛,通小朱扉而出,名涵碧亭,其二亭制少朴,梁槛惟东西以达厓际。东有乐成殿,左右楹各设龙床,殿后小室亦设御榻,皆宣皇游历处也。殿右有屋,设石磨二,石碓二,下激湍水自动。盖南田榖成,于此舂杼,故曰乐成。
明清易代,西苑未罹李自成兵燹,但顺治一朝忙于征战和大内复建,财力匮乏,仅顺治八年(1651)六月在琼岛广寒殿遗址建起白塔,前明格局并未大变。南台虽在十二年(1655)八月改名瀛台,建筑仍沿袭明代,略加修葺,用于游憩和避暑期间理政。如高士奇《金鳌退食笔记》:
瀛台旧为南台……本朝顺治年间别建宫室,为避暑之处。向南有亭,临水曰迎熏亭,后楼九间,楼后有殿,制度质朴。
到康熙朝,瀛台才有新建设。循着新见黄与坚《封儒林郎征君张陶庵墓志铭》脉络(图7),捃摭康熙《实录》《起居注》及相关档案可知,康熙十七年(1678)七月,时誉江南和京师的造园大师张然,经大学士冯溥等举荐,奉敕董造瀛台。嗣因前述大内灾后修葺,瀛台成为避喧听政要地,工程延滞;到三藩将灭,在政事活动间隙,康熙十九年(1680)闰八月下旬至二十年(1681)六月中旬兴建,瀛台及明代乐成殿旧址改建的淑清院,才初具规模;接踵二十年(1681)八月末至二十一年(1682)六月初赓续增华,拆运大量琼岛的艮岳遗石,叠置瀛台假山(图8),成为西苑胜景,更成为此后康熙精心经营静明园、静宜园、畅春园、避暑山庄及各地行宫园林的嚆矢。
图8 《钦定四库全书·奇器图说》中辇运太湖石的场景
康熙二十年(1681)七月二十一日,瀛台举办了盛大宴会。乾隆十一年(1746)八月二十八日效仿皇祖胜事,翌年十二月宫廷画家张镐遵旨精心创作《瀛台赐宴图》,其中的建筑仍皆康熙经营,不啻为康熙二十年(1681)的瀛台盛景再现(图9)。
康熙二十一年(1682)七月初四日,为感谢将致仕的大学士冯溥多年竭忠辅政,酬答他举荐哲匠张然,康熙特邀冯溥游赏新建未遑命名的瀛台、淑清院并赐食,冯溥就此留下详述其见闻的《予告赐游西苑纪恩诗·有序》(图10):
图10 冯溥《予告赐游西苑纪恩诗·有序》
予告七月二日赴乾清门谢恩,上赐饭。复传旨云:“汝自今以后,无有职掌,可常至瀛台一看。”初四日,予至瀛台,上令人引至上所御阁东小阁内,赐饭讫,复传旨令各处游玩。有翟内侍扶予登小舟,至一所,予问内侍云:“此为何处?”答云:“此系新造,尚未有名。”岸边一亭,形制精工,金碧与水光相映,舍舟入亭内,稍憩。傍皆叠石为山,层次而上有一门,御书“曲涧浮花”四大字,真有鸾翔凤翥之势。入门,曲槛画廊,回绕千岩万壑之内,合抱之木,复参差掩映其间,花气蓊郁,禽声上下,至此不复知有暑气矣。稍东一殿,内设大理石屏风一架,中安御座,后檐接一方亭,诸峰环列,凉气袭人,在此坐甚久。复循廊而东,有一亭,下用数石柱撑之,水声流其内,盖此地皆水,以石为山,玲珑起伏,有若天成,视昆明石鲸织女之制,不知何如也。曲折攀缘,内侍皆扶予而行,引至一殿,后皆种竹,启后屏,则清风徐至,韵致宜人。旁一小门,入此多幽房曲室,有历石蹬数级而上者,邃深静远,则又别是一天地矣。既出,遥望有人舁酒榼果品而至者,则上所赐也。复传旨云:“游倦不妨稍歇息,且从容去。”予感泣谢恩。抵流杯亭,亭内石不相联,水潺湲有声。内侍令人置板缺处,扶予而过石。巉岩不能置案,取上所赐酒肴果品,散布石上;又从上放杯,流至予前,水势回旋,酒杯随之,曾无倾侧。兰亭泛觞,至此始睹其妙。予性不饮,乐甚,连饮数杯,亦不觉甚醉。复至前殿廊下,就石阶而坐,候启奏。复传旨云:“今日甚热,俟天气凉爽再来。”因以果品诸物付予家人带出。
按文稽图,前引明代马汝骥、孙国敉的记述,明显契合《皇城图》;冯溥的纪文,则只能在《京城图》勾绘出来(图11),可见,写照康熙十七年(1678)后瀛台与淑清院新貌的,是《京城图》而非《皇城图》;亦即《皇城图》必应绘于康熙十七年(1678)前。
新揭史料表明,瀛台与淑清院建成后,久未更新。雍正十二年(1734)和乾隆四年(1739),粘补瀛台房屋、墙垣;转年以瀛台“宫殿年久倾圮”,再谕修理“但取完整,不得过于华饰”,没有添新。内务府大臣常明和海望,还在此次大修前“详查宫殿图样,瀛台原属旧制,与宫殿一体”,说明迨至乾隆初年,内务府可资利用的舆图,只有《皇城图》(图12)。
更新京师建筑图势成必然。乾隆七年(1742)七月十八日,海望按1/500 比例绘成《京城内图样》呈览。十年(1745)十一月八日,又传旨“将《京城图样》着海望管理,令郎世宁将如何画法指示沈源”。十五年(1750)五月十六日,按1/650 比例绘成煌煌巨幅《京城图》,恭呈御览。其中,大内新格局已如前述;而瀛台和淑清院,除标注乾隆六年(1741)、七年(1742)各建筑题名,补入十五年(1750)新添瀛台怀抱爽和八音克谐,康熙旧貌未变。二十四年(1759),西苑大规模增华后,又按1/650比例补绘《北海图》《中海图》和《南海图》,接受了欧洲来华耶稣会士引入的新画法,建筑仅绘地盘,不再是《皇城图》与《京城图》各建筑在平面位置上绘制立面形象、兼具鸟瞰图的中国传统画法。但就图写盛世京师结构尤其宫苑格局及其历史沿革而言,《皇城图》与《京城图》辉映,堪称无价双璧。
重要的是,按《京城图》绘制缘由,综汇前文方甦生先生所揭史料,已略可判明:《京城图》绘成前后,逢乾隆十二年(1747)编修《会典》,阁臣舒赫德任总裁,《皇城图》由内务府交会典馆,二十五年(1760)编成《会典》,交内阁大库,二十九年(1764)登录《内阁大库书档旧目》(目十一)“岁字号会典馆交来书籍”“皇城宫殿图一套”。同年舒赫德绾国史馆四库全书清字经馆总裁,再征《皇城图》修史,直到四十一年(1776)十一月十五日,亲自将《皇城图》交还,又见录《内阁大库书档旧目》(目十二)“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五日舒中堂交来的”,“大库书档数字号”载《皇城宫殿街署图二张》。所谓“舒中堂”,就是舒赫德。在1909 年移交学部前,《皇城图》这一内廷流转经历,也无疑彰显出其历史纪实的不磨价值。
前文稽图核验马汝骥和冯溥游记,同样基于《皇城图》《京城图》的纪实性;反之,也可据此辨伪。如高士奇《金鳌退食笔记》,艳羡冯溥蒙圣恩赐游,对“尚未有名”的淑清院,却抄掠马汝骥,更臆说乐成殿曾被嘉靖改建为无逸殿,清初变成皇帝驻瀛台时大学士们的直庐,后改太子避暑宫。如此无稽之谈,竟被《日下旧闻考》采信:“乐成殿水碓、水磨等处,后易为无逸殿、豳风亭,今西苑以东淑清苑即因其旧。”对比之下,刘敦桢《年代考》频引《金鳌退食笔记》,惟对此谬说不予理会。
高士奇笔记真伪羼杂,多可藉《皇城图》《京城图》辨析。如瀛台叠石拆辇自琼岛,现知史料仅有高士奇所记:“辛酉冬,运是山之石于瀛台,白塔之下仅余黄壤。”比对《皇城图》《京城图》中琼岛与瀛台叠石消长,可知这一记述尚属真实(见《康熙〈皇城宫殿衙署图〉解读(中)》图8、图10)。
总之,细审《皇城图》中大内和西苑建置,已可明确,《皇城图》应在康熙十七年(1678)前绘制。进一步追溯,究竟是在此前哪一年?
刘敦桢先生《年代考》核查《皇城图》内务府各衙署,指出:“尚沿用清初旧名。……清初尚未尽除明制。”细致比勘文献与《皇城图》,可以发现,康熙十六年(1677)衙署更名,《皇城图》却皆标旧名。可以合理解释的,正以《皇城图》在此前成图。与此关联的是,康熙《实录》曾详纪康熙十六年(1677)四月十二日承乾宫抱厦油饰核销,《皇城图》中承乾宫并无抱厦,却见于《京城图》(图13),也可说明《皇城图》成于十六年(1677)前。
再往前溯,刘敦桢《年代考》与朱偰《图考》均曾引述《国朝宫史》:“交泰殿、坤宁宫、景和门、隆福门,康熙十二年重建。”细审原文,是顺治十二年(1655)。据此详核康熙《起居注》《实录》《会典》等,也并无相应记述,只有十二年(1655)三月初四谕:“今缘修葺宫殿,明日移驻瀛台暂居数日。”初八日又谕:“朕初因修葺宫殿,暂驻瀛台,今……虽修葺未竣,即日还宫修省。”是知宫殿确有修葺。但所涉经筵进讲,自四月到十一月底,瀛台共26日,其余多在前述乾清宫弘德殿。足见宫殿修葺规模不大,无须长时间避喧瀛台。
这样,刨根究底,不能不深探《皇城图》所涉此前康熙建置。刘敦桢与朱偰先生援引《国朝宫史》或《日下旧闻考》,提到康熙五年(1666)西苑改建弘仁寺,六年(1667)重建端门,八年(1669)重建太和殿、乾清宫,惜因文献匮缺,没有深论。但披图按牒,综罗新见史料可知,正是这些建置,攸关康熙初年的重大历史事件,遂在具有典章制度性的《皇城图》如实表现出来。
一是弘仁寺,如《日下旧闻考》卷41:“弘仁寺地最爽朗,即明清馥殿旧基,康熙四年改建为寺。迎旃檀佛像居之,恭勒圣祖御制碑记。”不过,1991年底在清东陵孝陵隆恩殿工地发现阴刻“清馥殿”等楠木天花板,揭示了改建原委:顺治十八年(1661)四月鼎建孝陵,拆用嘉靖十一年(1532)所建御苑道观清馥殿。到康熙四年(1665)十月,京东名刹旃檀寺的古旃檀佛像移奉新建梵宫弘仁寺(图14),弥补了清馥殿拆后北海西岸的空阙。
二是端门,康熙《会典》卷131:“康熙六年,建端门。”《国朝宫史》卷11衍称:“天安门……其北相直,榜为端门,康熙六年重建,制与天安门同。”按《内阁全宗·工科史书(满文)》,顺治十年(1653)拟修端门,工部奏:“钱粮不敷用,候物力丰盈,次第举行。”蒋博光先生在故宫藏样式雷图档中,发现康熙六年(1667)端门做法印册,堪称清初工官珍籍,详纪此次工程,以明代遗存年久失修而落架葺治,并非重建(图15)。其背景,是恭迎七月初七的康熙亲政大典。
图15 《皇城图》中的端门(左)和康熙八年端门修缮工程做法印册(右)
三是太和殿、乾清宫,即康熙《会典》强调的“大朝正殿”和“宸居正殿”,为《皇城图》枢要。刘敦桢与朱偰先生援引《日下旧闻考》云,继顺治朝建置后,康熙八年(1669)重建;核其所本,为《国朝宫史》而非顺治、康熙《实录》,忌匿顺治暂居位育宫即保和殿十载、康熙继居清宁宫即保和殿八年。深究表明,这正是破解《皇城图》成图的关键。
以乾清宫而论,按顺治、康熙《实录》,顺治十三年(1656)和康熙八年(1669)均为修缮,殊非重建,过程不赘;顺治修缮原委,竣工后曾昭告天下:
帝王统御天下,必先巩固皇居,壮万国之观瞻,严九重之警卫。规模大备,振古如兹。朕自即位以来……暂改保和殿为位育宫,已经十载。揆之典制,建宫终不容已,乃于顺治十年秋卜吉鸠工,今乾清、坤宁宫告成,祗告天地、宗庙、社稷,于顺治十三年七月初六日临御新宫。
康熙八年(1669)遵太皇太后懿旨修理太和殿、乾清宫,竣工后也曾昭告天下:
自古帝王统一寰区,营建宫室,匪特崇壮丽之观,实以隆出治之体,甚钜典也。朕御极以来,以保和殿为清宁宫居住。今春奉太皇太后旨:不宜以殿为宫,宜于乾清宫居住。朕恪遵慈命,爰敕所司,重加修理。又因太和殿建造年久,颇有损漏,遂命一并鸠工重修。今俱告成,祗告天地、宗庙、社稷。于康熙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进御宫殿。
两道诏书,都强调“以殿为宫”违背典制,彰扬了宫殿修理的重大典制意义。然而进一步追究,顺治缘何“暂改保和殿为位育宫”十载?康熙为何又“以保和殿为清宁宫居住”八年?前者略可参见周苏琴《清代顺治、康熙两帝最初的寝宫》,后者另有隐衷,概略补苴如下。
康熙践祚,理应宸居乾清宫,但如顺治十五年(1658)六月初二日降谕严惩董修乾清宫官员:
建造乾清宫所费金钱钜万,宜乎坚固完好;乃落成之始,尚有可观。今经雨辄漏,墙壁欹斜,地砖亦不平稳,阶石坼缝,甚不坚整!此皆工部内官监各官疏忽怠玩,不用心督造,及匠役草率所致。
顺治十七年(1660)五月十八日又发现奉先殿不合规制:
稽考往制,应除东西夹室行廊,中建敞殿九间,斯合制度。前兴造时,该衙门未加详察,连两夹室止共造九间,殊为不合,今宜于夹室行廊外,中仍为通敞殿九间,以合旧制。尔部即会同宣徽院详议,并选择兴工日期具奏。
然而,时逢顺治爱子、宠妃董鄂氏先后薨逝,治丧、追封、祭奠礼仪繁冗,数月间他甚至“驻跸南苑。间幸郊原。聊自宽解”,前述问题都不了了之,直至染痘崩御!而正因乾清宫“经雨辄漏,墙壁欹斜,地砖亦不平稳,阶石坼缝,甚不坚整”,迫使康熙又“以保和殿为清宁宫居住”,到康熙八年(1669)乾清宫再度修讫为宸居,才化解了违背礼制“以殿为宫”的尴尬。乾清宫、坤宁宫两傍,还照明朝旧制,修造了顺治十二年(1655)曾因经费拮据罢建的斜廊和石房。
太和殿、乾清宫修造作为“钜典”,工竣昭告天下,《实录》郑重记载,纪实性的《皇城图》,作为典制的重要载体,也应运而生。图中题名保和殿而非位育宫或清宁宫;乾清宫与坤宁宫两傍斜廊、石房俱在,彰明了“规模大备”,等等。准此可知,典制纪实性的《皇城图》成图,当在工程竣工,即康熙八年(1669)十一月二十四日前后(图16)。
值得指出的是,就在康熙八年(1669)修理太和殿、乾清宫期间,顺治遗命的辅政大臣鳌拜以擅权结党被除,明末清初执掌钦天监的德国耶稣会士汤若望冤案平反,比利时耶稣会士南怀仁继任监正,康熙更师从南怀仁,学习并推广欧洲的天文学、数学及制图学(图17),地图测绘从此开始注重比例;继而康熙更嘱托南怀仁致函欧洲,法国耶稣会士白晋等接踵来华,更迅速推进中国的地图测绘迈进向世界前列。在这一历史语境下,审视无比例的《皇城图》,必属此前成图。以此而论,推求北京皇城明清交替之状不可或缺的珍稀秘笈《皇城图》,在中国古代地图史及制图学史上,也无疑具有重大转折点的价值和意义。
(按:本文撰写中,曾蒙故宫博物院周苏琴,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博士研究生张净妮、曹睿原竭诚襄助,谨致谢忱!)
作者简介
王其亨,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,硕士,主要从事建筑史与遗产保护研究。
张凤梧,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,博士,主要从事建筑史与遗产保护研究。
公众号图文有删节,完整阅读请参见《建筑史学刊》2021年第3期。版权所有,转载请注明出处。本文标准引文格式如下,欢迎参考引用:
王其亨,张凤梧.康熙《皇城宫殿衙署图》解读(下)[J]. 建筑史学刊,2021,2(3):14-29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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